上冻的勒拿河

我要永远活在梦里

弃善从恶(四)

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,他们终于意识到该停下了。今天外面格外温暖,仿佛夏季已经提前到来,阳光炽热无比,把整条公路都照得明晃晃的,跃动着奇异的色彩。那块“欢迎来到里斯”的路牌泛着耀眼的白光,短暂地模糊了巴基的视线,但他仅需匆匆一瞥便知上面写了什么。“朗姆洛,前面有个镇子,叫作里斯。”“还有多远?”“就快到了。”

 

“那可真是太好了。”朗姆洛把胳膊支在前座伸了个懒腰,“我饿得要死,而且几乎感觉不到我的腿。”

 

“我左边胳膊被晒得发烫。”

 

“听我的,把外套穿上,你不一定非得等到下车再穿。”

 

“我他妈快热死了。”

 

这才只到五月份,你不过是在冷冻仓里呆了太久。朗姆洛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了,但最终他也不过附和上两句,他觉得再提起这档子事有些莫名其妙。

 

就现在这样挺好。朗姆洛把手伸出窗外,感到伤口因阳光的炙烤而隐隐作痛,这疼痛把他带回到遥远的沙漠中央,但今时不同往日,他可什么都不用操心了。都他妈过去了,他笑起来,因这旧世界的泯灭而欣喜若狂。它们都结束了,粉碎了,消逝了,永不再了,只剩下宏伟的残渣等着人们清理殆尽,而布洛克·朗姆洛从遍地残渣中捡到了最好的那个,眼下正驱车前往一个名叫里斯的天堂福地。

 

这天堂福地没他们想象中好。零散几家商铺开在镇上唯一的大街两侧,大部分都锁着门,其余的则呈现出一副衰败萎靡的景象,倒也跟这寂寥的公路相称得很。镇子尽头有个汽车旅馆,孤零零地像是被抛弃,白日间霓虹灯暗淡无光,可对不讲究的旅人来说,这仍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。巴基摔上车门,揣着手等朗姆洛从后座爬出来,而朗姆洛下车前先把那要命的旅行包扔给了前者,意思是没人能使唤他干背行李的活。有个小男孩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,好奇地打量着两位陌生的旅客。

 

“照我说他智力有问题。”经过男孩身边时朗姆洛评价了一句,“他长得就像只青蛙。”

 

巴基听见了,但没有睬他。这空地连着旅馆的后门,前面沿街的商铺是家餐厅,从这儿开车到街上去不用绕路,只需穿过旁边预留的车道,它刚好能放一辆车通行。旅馆跟餐厅是打通的,有个年轻姑娘同时管着两家店的收银。那姑娘似乎很喜欢巴基,这位迷人的绅士显然不同于她平日里见惯了的乡下莽汉,而巴基也乐于对女孩施展笑脸,这一点从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发生改变。眼看他们就要谈到电话号码那一步了,朗姆洛很无礼地把钱拍在桌子上,弄出来很大的声响,这举动把姑娘吓了一跳,她的目光落在朗姆洛脸上又很快地收回,礼貌之下是藏不住的惊恐,和嫌恶。“我们一起的。”巴基解释道,“脾气不太好,但你知道的,在摊上这种事之后。”

 

“上帝保佑。”她总算没提电话号码了,“待会儿我把你们点的东西送上去吧。”

 

“那太好了,你真贴心。”巴基露出一个很蠢的笑脸,看得朗姆洛满腹鄙夷。

 

真是恐怖的场景。朗姆洛勾着钥匙走上楼,而巴基没有跟过来,还在跟那姑娘讲些什么。只要不是电话号码就好。朗姆洛忍不住把冬兵跟楼下那个温和有礼的年轻人拼凑在一起,感到这未免有些滑稽,他想象着某个女孩凝视着冬兵寡淡的绿眼睛,声称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对眼眸——对,眼眸,这典雅的词汇也是场景的一部分,而冬兵听了这话会微笑,然后他对她说,不,你才是。

 

朗姆洛扑倒在床上,把脸埋进散发着不洁气息的床单里,这味道闻起来像是烟草跟汽油的混合物,其间掺杂了一粒美妙的火星,这点睛之笔让灰白的想象立刻就丰满了起来,一幅某人在加油站抽烟的画面变得栩栩如生。朗姆洛陶醉于自己的想象,并为之后产生的壮丽场面感到激动不已。

 

有人推门进来了。“这儿的床单闻起来像有人在加油站里抽烟。”朗姆洛向他的同伴分享了自己的这一发现,却没有得到除关门声外的任何回应。他从床单里抬起头望过去,伤口摩擦得有点疼,只见巴基翻着那个包,把里面的东西堆了满床。

 

“那是什么?”两张单人床放得很近,于是朗姆洛没有脱鞋,隔空爬了过去,理所当然地翻开了那个黑色的笔记本。翻出来头一页就是美国队长的单人海报,皱皱巴巴,边缘不齐,宣传页质地,一行没撕干净的小字标明了来历。“你去博物馆了?”朗姆洛合上笔记本扔了回去,“天呐,这可真残忍。”

 

“你干嘛不去找史蒂夫?”见巴基没吱声,朗姆洛又开始自说自话,“他肯定愿意伸出援手,毕竟‘无论是操场还是战场,你们都是最好的伙伴’,是这样的对吧?但你没有。你为什么没有呢?你不相信他?”

 

“不是我要带你来的,朗姆洛。”巴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静静地看着他,“有时候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带上你。我制定计划,掩人耳目,隐藏行踪,而你却要搞砸这一切——上帝啊,她本来没打算管我们要证件的,而你似乎觉得让别人对你念念不忘很他妈有趣。”

 

“我还以为这是次开心的公路旅行呢巴基,结果你似乎挺严肃的。”

 

“别。”巴基叹了口气,“你别这么叫我。”

 

“我既不能叫你温尼也不能叫你巴基——”朗姆洛凑了过来,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,手指在巴基的大腿上画圈圈,“那可真是令我非常、非常苦恼啊,巴恩斯中士,你跟从前相比简直胆小得要命。”

 

然后门突然打开了。那个收银的姑娘端着餐盘走了进来,很亲切地朝他们打了招呼,自以为把声音中的颤抖掩饰得很好,但那没用。房间里的两个人同时微笑着朝她问好,装作这儿一切正常,可他们分明看见了来人脸上细小的表情变化,和一瞬间的目光游离。待门关上后,朗姆洛立刻朝她刚刚望着的地方看去,只见巴基欲盖弥彰地把他的铁手塞进了枕头下面。

 

“她绝对看见了。”朗姆洛兴奋地说。

 

“她看见了,她知道了。”

 

“那又如何?你有些太紧张了,这没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
 

巴基不想跟朗姆洛解释。朗姆洛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理喻了,而自己搞不懂这为何会发生,他自从上路以来就一直避重就轻地说着浑话,简直把这当成了一场真正的公路旅行。那姑娘看见了自己著名的铁胳膊,她会告诉别人,而别人会告诉更多人。不,也许用不着这么久。

 

然后有人会来。

 

“收拾东西我们走。”巴基开始把他翻出来的东西重新塞回包里,而朗姆洛显得非常不情愿:“我饿了。”

 

“你可以把食物带上。”

 

“我本就打算这么做——可你瞧,我们付了房钱。”

 

“那你就留在这儿!”这是巴基留给朗姆洛的最后一句话,这次他真的把他丢下了。他跑过楼梯的转角,看到下面的柜台空了,她可能是去报警或只是想逃离那个电视上的铁臂杀手,而巴基趁着这个空隙来到了后门停车的地方。他干这事儿的时候非常冷静,同时咒骂着朗姆洛有多么恶劣、愚蠢、令人讨厌,然后他听见了那姑娘的声音:“汤米!你在哪儿啊汤米!”。

 

是那个青蛙男孩。巴基看见男孩朝自己望了一眼,依旧呆呆地站在那不动,既没有离开,也没有回应那姑娘的呼唤。

 

然后巴基发动汽车,绝尘而去。

 

 

***

 

 

这可真是要命得很。

 

朗姆洛认为这镇子萧条是有原因的,眼下他正咀嚼着的芝士汉堡就是个很恰当的例证。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,按理说他应该如风卷残云般把两人份的食物扫荡干净,但就这味道而言他实在难以忍受。也许这跟嗅觉有关,嗅觉能够影响味觉,他在探索频道看到过。

 

可他终究吃完了。他曾生吃过蜥蜴,那味道比芝士汉堡要差上一点。朗姆洛对食物的要求并不苛刻,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味觉。他几乎什么都吃。

 

诀窍就是咀嚼,然后吞咽。朗姆洛把纸巾揉成一团,随手扔到了角落。

 

外头天快黑了。朗姆洛试着再睡上一觉,可他从精神到肉体都清醒无比,即便五月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下,他也依旧能感到黑暗中的世界暗藏着勃勃生机。

 

有只鸟在窗外嘀啾了一下,也许是从窗前飞了过去,因为朗姆洛听见那声嘀啾离得很近,然后又慢慢远离。他告诉自己,再有一只鸟飞过去的时候,他就走下楼到外面去。

 

二十秒之后他就这样做了。

 

他等不及鸟儿飞来了。

 

朗姆洛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,发出咔哒一声脆响,然后他便踩着泛白的木质楼梯走了下去。房子里静悄悄的,一点声音都没有,正是那种昼夜交替之际迷人的宁静和安逸。这安逸把朗姆洛哄得十分开心,他哼着歌打开了柜台上的收款机,把硬币和钞票全都倒在了一起,它们碰在一起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,简直就像是在过圣诞节。最后他换了件衣服。他实在受不了那味道。

 

晚上比白天要冷得多,但此刻喜悦的心情充盈着朗姆洛的心脏,让他觉得觉得自己正被火焰环绕着,整个人都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。那男孩站在黑暗里,跟白天朗姆洛见到他时一模一样的地方。

 

“我妈呢?”他问道。

 

朗姆洛把他妈的手机递给了他:“你会用吗?”

 

男孩点了点头。

 

“你待在这儿,从一数到一千,然后打电话叫警察来。你妈早该这么做的。”

 

“你——你是谁呀。”男孩接过手机,那上面滑腻腻的,他差点没拿稳。

 

“巴恩斯。”朗姆洛说,“巴基·巴恩斯,有人问起你,你就这么说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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